正月十四下午,我在县人民医院遇见来自故乡的邻居明秋叔,他苍老了许多,早年力大如牛的一条壮汉如今已是风蚀残年,走路气喘吁吁,正一步步迈向人生的边缘。他是来城里看病的。
想起在乡下时,明秋叔倚仗自家成份好,根正苗红,常欺负我们这等地主出生的子弟。特别是他当队长那些年,无数次借阶级斗争之名批斗我的父母亲。直到我考取大学离开故乡那年,我始终想着要报复明秋叔,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后来,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孩子借升学这一平台接连走出乡下,各自谋取了一份有尊严的营生,其实,这其中有着明秋叔的功劳,因为,你不发奋努力,你就不能逃脱在乡下受歧视受凌辱的境况。虽然我们没有富贵发达,但比起明秋叔,我们的生活要比他强十倍,甚至强百倍。
明秋叔是在修铁山水库时致重伤的,疾病的折磨使他在体力劳动中回天乏术,一家老小因这根顶梁柱的轰然倒塌而迅速致贫返贫。明秋叔近些年是县、乡有名的上访户,对地方党委政府一肚子不满。每逢春节,他撰写的春联都反映了出他的悲凉和不羁,诸如“党好政好党政好,县黑乡黑县乡黑”、“佳节定逢春归日,吾辈难有出头时”。横批是“苦度新年”、“干群差别”、“一言难尽”等等。
我与民政部门联系,帮明秋叔办理了住院手续,最大限度地让他享受了免费医疗政策的便利。末了,我还请他在饭店里吃饭,点了四五个菜。席间,明秋叔一边艰难地吃着饭,一边借着酒兴将屋场远近前后的事向我倾情陈述。他仿佛是《红楼梦》里荣国府的大管家王熙凤,特别能说,也特别敢说。透过他对近年来农村政策的落实,乡规民约的执行和基层组织的履职等情况的解读、感慨,我对明秋叔有了重新的认识。是呵,明秋叔这些人,只是落后故乡落后群体的狭獈思维而已,其实他的骨子里浸润的是对善良和公正的强烈向往。
回想我在春节期间回乡下耳闻目睹的情状,参照明秋叔的叙说,我不禁冷静地对自己说,原来,故乡还有那么多丑陋的地方。比如,人畜共用的茅坑臭气熏天,曾经明澈的门前小溪漂浮着无数垃圾;比如,长幼合欢,挨户拜年的现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斗牛”场子的呐喊和扳砣子赌博引发的斗殴扯皮;比如,通过努力争取解决的水塘改造项目因工程承建和破田补损之事长期搁置,迟迟不得开工:比如,农村宅基地私搭乱建,每一栋楼房的竣工都扯出一系列打架告状的官司;比如,农补资金、低保、村级集体收益等项目未能及时张榜公布,村支两委换届选举面临着不测之势、不祥之兆等等…….
故乡于我,是一个深藏在记忆中的符号,曾经那么淳朴,那么清静。而当我直面现在的故乡时,我疑惑,故乡,你为何成了这般状貌?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故乡的人们这些年都富裕了,但也都浮燥了,自家奔向小康,而集体公益事业却无人问津,屡遭诟病。
我突然明白,无论世事变迁,不管身居何方,故乡总客观实在地蹲在某处山沓旮里,那么活生生地存在着,催老了年华,温暖着记忆。我们难忘故乡,是因为我们在那里渡过了天真烂漫的少年时光;倘若我没有离开,终日与它相伴相守,我也许早已心生厌倦。故乡的物质丰富了,但精神变得贫乏起来,而人的一切快乐都属于精神,这种快乐把忍受变为享受,精神才能完成超越物质的胜利。唯有身居乡下和身在乡外的人携起手来,凝聚农村改革发展的正能量,故乡在每个人的心中才会屹立起一处厚重而完美的座标。
(文章作者:岳阳县局 邹三龙)